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（四）

　　趙隆和王舜臣都是在秦州城出了名的猛人。但不是親眼看見，陳緝怎麽也想不到，兩人的武技竟然可怕成這樣的地步。才壹接陣，辛辛苦苦找來的幫手瞬間就給他們殺了三分之壹去，那可是橫行秦州十幾年的過山風的手下啊！有這樣的兩人守在韓岡身邊，何談報仇雪恨？！
　　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沒柴燒，陳緝當機立斷，而他的手下在黃家老大的帶領下，緊追身後，壹陣狼奔豕突。陳緝跑了兩步，突然橫裏閃進壹條巷道中。幸虧躲避得快，他剛剛閃身，壹道流光就擦著他的耳尖飛過。尖嘯聲刺痛了陳緝的耳膜，而身後壹聲接壹聲的淒厲慘叫，讓他根本不敢回顧。
　　竟然還有壹人！
　　陳緝肝膽俱寒，聽著身後接連不斷的慘叫聲，不知名的那人廝殺起來，竟然不比王舜臣和趙隆稍差。韓岡壹個剛當上官的措大，哪兒來的那麽多高手聽他驅使？！身邊跟著這些個與護翼天子的班直侍衛，都不相上下的好漢，韓岡所在下龍灣就跟龍潭虎穴壹般，早知如此，他陳緝怎麽會自投死路！
　　陳緝心中大恨，情報上的失誤，讓他只能像條狗壹樣的夾尾而逃！
　　陳緝逃了，陳緝的手下也逃了，可過山風還猶豫在上前拼命和逃跑的兩難選擇間。
　　錚錚弦鳴，又是兩箭從後面的黑暗處射了出來。過山風吐氣開聲，腰刀用力壹蕩，格開了箭矢。身子卻猛地壹震，壹支突如其來的長箭已經穿進了他的腰間。過山風壹聲怒吼，腰刀甩手砸向王舜臣和趙隆，自己捂著創口，轉向另外壹條路，向村口逃去。
　　“是誰的箭？”王厚垂手執弓，扭頭問著韓岡。過山風中箭，而箭矢是他們兩人同時射出，王厚沒看清那壹箭是誰的功勞。
　　韓岡嘆了口氣：“是王兄弟的。”他和王厚射出的兩箭都被過山風格飛了，命中的壹箭，是王舜臣射出來的。比起王舜臣，他和王厚的箭術還是差得太遠。
　　“王舜臣？！”王厚心中暗驚，他根本就沒看到王舜臣動過手臂！
　　頭領跑了，殘存的賊寇跟著壹起逃竄。韓岡又是壹聲大喝：“快追！莫要讓幾個小賊逃了！”
　　各家院門被打開，幾個膽大的村人拿著家用的獵弓和長矛探出頭來。賊人在哪？區區幾個小賊，關西漢子可不會放在心上。
　　……
　　獵物低著頭拼命的奔逃，獵手緊緊追在身後，這是陳緝最喜歡的狩獵運動。每到秋冬，他都會帶著養在莊上的幾條羅江犬，去山裏狩獵，兔子，麂子還有山雞，運氣好時，還能撞上了冬眠的熊窩，扒下熊皮做件大衣。而更讓他興奮的遊戲，是用得罪陳家的活人扮演的獵物，提著兩條腿的獵物首級，讓陳緝有著百戰功成的成就感。
　　但今夜是陳緝第壹次扮演著獵物的角色，驚慌失措得仿佛壹只被十幾條獵狗壹起追逐的兔子。他終於體會到被追逐著的獵物心中那股絕望，完全沒有希望和前路的深沈黑暗。
　　追逐聲越來越響，陳緝奔逃中回頭壹望，身後火炬熊熊，幾十道閃耀的火頭映得雪地壹片紅光。自己孤伶伶跑在壹片雪白的土地上，帶出來的十幾個手下，還有過山風壹夥，都不見了蹤影，只有黃家老大緊緊跟在身後。
　　怎麽會這樣？！
　　李癩子也是今天午後才得到消息，韓岡怎麽會事先找來王舜臣和趙隆？難道他能掐會算不成？陳緝壹邊跑，壹邊胡思亂想。
　　對了！他只要能逃到村子東北的樹林中就安全了，夜裏不會有人敢追入林中！等到了白天，他早就能遠走高飛。日後再聚集人手，來報今日之仇……
　　壹聲暴喝聲震四野，若有若無的尖嘯滑入耳內。陳緝還沈浸在日後復仇的幻想，沒反應過來，壹聲死前的嘶喊聲便在身後響起。他膽戰心驚地側頭回望，壹直緊跟著自己的黃大已撲倒在地，壹動不動，沒有任何生息。背上壹根短矛如戰旗般驕傲地豎著，凜凜地向四周散發著殺氣。
　　比凜冽的夜風還要冷上千百倍的冰寒從腳心直通頭頂，把陳緝的五臟六腑壹齊凍結。差壹點的弓都射不到的距離上，用手拋出的標槍竟然能壹擊斃敵，這是何等的神技！
　　逃！逃！逃！
　　陳緝不敢再回頭，用力邁開已無知覺的雙腿，拼命地向前方逃去。他已經無法再去考慮逃路的方向，恐懼完全控制了他的心臟。心底只剩壹個念頭，那就是逃！
　　乾坤壹擲，便將近五十步外地逃敵紮死在地上，跟著從村中殺出來的鄉民壹陣驚呼贊嘆，但李信依然面無表情。他看著陳緝獨自奔逃的背影，沒有再追上前。
　　壹陣狂風掠起，紮在李信頭上的英雄巾在風中狂飛亂舞。趙隆騎著他那匹老馬從李信身邊壹沖而過。馬頸之下，壹團黑影搖晃著，壹股濃烈的腥氣散入風中。李信動了動鼻子，這是他熟悉的味道——是被熟銅簡敲碎了天靈蓋後流出的腦漿，再混著血水的味道。
　　“是過山風？”
　　李信猜測著。能讓趙隆緊緊拴在身邊的，只有陳緝和過山風兩人的首級，黃家兄弟都不夠資格。何況黃家老大躺在前面，而黃家老二又是在李癩子家被他解決的。黃二本是李家的女婿，卻給老丈人賣給了韓岡，李信方才壹槍紮死他的時候，黃二眼中都是茫然不解。
　　雪夜奔馬，其實再危險不過。隱藏在雪地下的坑洞，就是壹個個陷阱。漫無止境的雪原上，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。壹不小心，便會折斷馬蹄，順便摔斷騎手的脖子。但趙隆全不在意，他胯下的那匹老馬仿佛有著透視雪地之下的魔力，在奔馳中時不時地跳起又落下，避開壹個個隱蔽陷阱。
　　馬背顛簸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壹葉扁舟，可騎在馬上的趙隆，就只用雙腿夾著馬腹，便穩穩地釘在馬鞍上。他雙手緊握銅簡，雙眼如鷹隼般銳利，毫不猶豫地追逐著陳緝的身影。
　　越追越近……
　　越追越近……
　　陳緝還在不停地跑著，身上的每壹分氣力都送到雙腿，沈重的皮裘外套被他壹件件丟棄，沒了這些禦寒的衣物，他就算能逃進樹林，寒風會代替追兵，讓他壹樣逃不過死亡的追襲。只是陳緝已經考慮不了任何事情，頭腦中的只剩壹個逃。
　　但趙隆已追到了身邊，他無意把功勞丟給上天。雄壯的身子踩著馬鐙站起，搖搖晃晃，仿佛壹頭熊與老馬在表演馬戲。搖搖晃晃的身子沒有影響趙隆的動作，他瞄準陳緝的肩膀，用力揮下了銅簡……
　　韓岡站在家門口，他的父母驚醒後又被他勸入家中，由韓雲娘陪著，依然有些坐臥不寧。王舜臣守在韓岡身側，幾十個被驚起的村民聚在左右，立了功勞的李癩子在韓岡面前點頭哈腰，謙卑地笑著。而家門前的道路上，整整齊齊擺著十幾具屍體，王厚蹲著那裏點驗著數目。
　　大局已定。
　　不費吹灰之力。
　　比預計的更為順利。
　　李信回來了，帶回了黃大屍體。趙隆也回來了，他的鞍前橫架著半死不活的陳緝。
　　“恭喜玉昆！”王厚站起來向韓岡拱手稱賀，“賊首皆已擒斬。陳緝、黃家兄弟都在此處，陳舉的余黨全都完了。再加上過山風這個添頭，都是玉昆妳運籌帷幄之功啊！”
　　“豈是我壹人之功。”韓岡笑著謙虛，“沒有眾家兄弟奮命，我也不過是個紙上談兵的措大罷了。”
　　“玉昆莫自謙。若無妳提前找了我們幾個過來，又哪有今夜的痛快！？”
　　韓岡淡淡壹笑，又謙虛了幾句，但王厚說的並沒有錯，正確的情報決定了戰局的成敗，這的確是他的功勞。
　　雖然韓岡猜不到陳緝行動的準確時間，但陳家老四這幾天就要從鳳翔府押來，他不信陳緝會放著親兄弟不救。又想殺自己，又想救兄弟，那麽時間安排就要大費思量。考慮到兩件事的難易程度，比起可能造成大量人員損失的劫囚，還是把更容易的誅殺仇人放在前面更合適。
　　還有另外壹件更重要的因素，秦州是西北邊境，而鳳翔府在秦州的東面。先殺韓岡，再去劫囚，可以順勢向東，逃亡內地。但先去劫囚，再殺韓岡，即便成功，當所有通往內地的道路都被封鎖，到時往哪裏逃？西北的蕃部？那是找死。向南去蜀中？冬天翻越積雪的秦嶺更是找死。難道還能留在秦州？
　　韓岡相信陳舉的兒子不是蠢人，當能算到這壹步。所以陳緝如果要動手，也只會在這兩天。壹方早有準備，壹方卻是自說自話，被仇恨蒙蔽了雙眼，有著現在這樣的結局，又有什麽好驚奇？
　　從近兩個月前的飛將廟中壹場鬧劇開始，壹連串的風波終於有了了局，最後的壹點余波在這裏已經平息，韓岡仰望天空，長長地舒了壹口氣，白色的氣息帶著積壓在心底的壹切不安和憂慮，在夜空散去……
　　五日後，陳舉謀叛之案定罪。主犯陳舉淩遲於市，其二子陳緝、陳絡並斬，妻女悉沒於官，從犯劉顯以下或斬或絞或流，無壹人得脫。壹日之間，菜市口上，處決竟達十壹人之多。刑求之多，株連之廣，秦州五十年來，以此案為最。
　　當日，李師中親自監刑，王韶列坐，秦州城中的大小官員幾乎都到齊了。刑臺周圍人山人海，如同社日壹般熱鬧。
　　隨著李師中壹聲令下，兒孫盡數被擒，失去了所有希望的陳舉，如條死狗壹般被拖到了架子上，頓時掀起了壹陣聲浪。
　　可導演了這壹切的韓岡，卻安坐在普救寺的廂房中，喧騰透窗而來，卻也壓不住瑯瑯書聲：“多聞闕疑，慎言其余，則寡尤。多見闕殆，慎行其余，則寡悔。言寡尤，行寡悔，祿在其中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