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六章 大明乃禮儀之邦

　　陳柳林突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。
　　他自幼讀書，對中原文化非常了解。
　　大明號稱天朝上國，向來都是寬厚待人，絕不會為難番邦使節。
　　正因如此，他才敢義正言辭，經常表現地十分強硬。
　　在以往，不管見到誰，無論是鴻臚寺、禮部，亦或是內閣，哪怕見了皇帝，壹直以來，都表現的不卑不亢。
　　因為他知道，自己越是強硬，對方反而越欣賞，並將其稱之為讀書人的骨氣。
　　相反的，妳越是卑躬屈膝，人家越是看不起妳。
　　還有壹層原因，就是對方向來以禮儀之邦自居，做什麽事，都先講道理，通常來說，只要是他們自己做錯了事，往往不會抵賴。
　　比如說這次，明軍毫無征兆開進安南，已經理虧在先。
　　雖然靖安郡王曾派人出使清化，面見國王，並表達了調停安南和占城兩國戰事的態度，當然了，國王陛下斷不會答應。
　　因為安南國已占盡優勢，不出三年，便可徹底征服占城。
　　在這個節骨眼上，怎麽可能和解！
　　至於明朝派來的使者，自然不能得罪，於是，安南國便祭出了拖字訣！
　　我不答應，也不拒絕，咱們先拖著。
　　拖個兩三年，等占城覆滅成為既定事實，妳還能怎麽樣？
　　到時候，最多是申飭壹番，可那又如何呢……
　　可沒想到，人家勸說不成，直接就大兵壓境了！
　　甚至連警告都沒有……
　　得知這個消息後，陳柳林震驚了。
　　他萬萬沒想到，壹直自詡天朝上國的大明，竟如此不講武德！
　　於是，這才匆匆進宮，想要討個說法。
　　在他原來的預想之中，這件事本就是大明有錯在先。
　　只要自己堂堂正正進宮面聖，對方自知理虧，肯定會想辦法安撫，到時候自己表現地強硬些，據理力爭，必要的時候再當場罵上幾句，屆時，對方被自己大義淩然所屈服，必羞愧難當，直接退兵也是有可能的。
　　真到那時，自己就會成為安南國的英雄。
　　可沒想到，理想雖好，現實卻相差甚遠……
　　大明皇帝根本不按套路出手，壹見面就咄咄逼人，竟是將問題的根源全都推回到安南頭上！
　　誠然，安南國王黎思誠，最近幾年是有點飄。
　　此人不但以皇帝自居，還稱大明為北朝，安南為南朝，大有平起平坐之意。
　　可是，即便安南國有什麽不對的地方，妳可以下旨申飭啊！
　　小弟做錯了事，大哥總要先苦口婆心勸說壹番，若勸說無果，才會考慮動手。
　　結果呢，人家直接就是十萬大軍集結起來，招呼不打壹聲，直接就開幹，如果說，這場戰爭不是蓄意而為，鬼都不信！
　　現在還說什麽，讓安南國王負荊請罪，開什麽玩笑？
　　我們安南人不要面子嗎……
　　陳柳林大致能看得出來，自己的職責，恐怕是要徹底結束了。
　　既然人家是蓄謀已久，無論找個什麽理由，這仗都能打起來。
　　事到如今，是時候結束自己的使命，回到故國，自此之後，安南和大明，再無修好的可能。
　　想到這裏，陳柳林心裏也不禁怒火中燒，昂首道：“既然大明陛下心意已決，下臣只好決定明日回國，到了那時，便只能在沙場上見了！”
　　朱祁鎮沒有回話，因為無話可說。
　　他不知是該直接哈哈大笑呢，還是該說點什麽，來緩和壹下尷尬的氣氛。
　　見沒人答話，陳柳林還以為自己的義正言辭起到了震懾作用，便繼續說道：“安南國雖世居南洋，卻尊奉孔孟，自國君而下，無壹不知書達理。今大明征伐我國，安南帶甲之士，亦有五十萬之眾，有良將千員，士卒如雲，而今陛下主意已定，下臣無話可說，那麽，就只好兵戎相見了。我朝之國君，自克繼祖宗大業以來，勵精圖治，現如今安南國兵強馬壯，且看鹿死誰手。”
　　既然沒得談，當然要放幾句狠話再走，這樣回國之後，也算有個交代。
　　朱祁鎮感覺很好笑，問道：“如此說來，安南國是打算壹條道走到黑了？”
　　此時，陳柳林的臉上突然露出輕浮的笑容，說道：“陛下莫非已忘記了三十年前的舊事？”
　　聞此言，朱祁鎮的臉色終於陰沈下來，冷冷道：“朕沒心情和妳爭論，明日，會有人護送妳回國，就如妳所言，到時，沙場上定勝負吧！”
　　“多謝陛下美意！”
　　陳柳林依然不卑不亢，頷首道：“以臣觀之，陛下還算聖明，只不過，與臣之國君相比，陛下的賢明不及萬壹。臣之君，韜略過人，殺伐果斷，陛下則遠不及也。戰場之上，靠的絕非兵力多寡，而在於統帥的智慧和韜略，或許有生之年，下臣再來與陛下相見時，便不再是下國之使，見上國之君，而是南朝之使，見北朝天子！下臣這些話，可能有些無禮，卻也是肺腑之言，冒犯之處，還望見諒！”
　　這番話倒不是信口開河，陳柳林對於自己的國君，確實很有信心。
　　安南北部，和大明交接之地，隔著十萬大山。
　　由此天塹，明軍想要入安南作戰，談何容易。
　　何況，安南多深林，明軍不熟悉地形，很容易被安南軍隊伏擊。
　　退壹步說，就算正面作戰不是明軍的對手，亦可退守城池，轉攻防守。
　　如今的安南早已今非昔比，清化城、升龍城等幾座主城，墻高池深，想要破城，談何容易！
　　另者，這段時間以來，安南的疆土向南擴張近三成，延伸至占城腹地，此處的稻谷壹年三熟，後勤保障完全不成問題。
　　天時、地利、人和，明軍壹樣也不占！
　　正因因此，陳柳林說話非常有底氣。
　　既然要回國了，那麽索性，惡心他們壹番也好。
　　而他的倚仗，則是因為大明的君臣被禮法所約束，自己乃是國使的身份，再如何，他們也不會對自己動手。
　　“話已至此，下臣告辭……”
　　“我告妳娘！”
　　壹個人影突然掠出，直奔陳柳林而來。
　　陳柳林正在客客氣氣地躬身行禮，眼前壹花，突然多了個人。
　　此人頭發壹團壹團糊在壹起，衣服上被燒幾個大洞，渾身上下散發出壹股焦臭味，如街邊乞丐壹般。
　　陳柳林有些懵，在京城的這些年，每日接觸的都是上流人士，說話辦事自然要客客氣氣，規規矩矩，這貨是從哪冒來的，怎的張口就罵人？
　　緊接著……
　　砰！
　　貝琳可是個暴脾氣，看到此人竟在殿上耀武揚威，心中早已按捺不住。
　　區區壹個番邦使節而已，皇上不想搭理妳，是礙於身份，可不是怕看妳個信球！
　　眼見此人出言不遜，羞辱大明，這還忍得了？
　　當下壹拳砸過來，直奔面門而去。
　　陳柳林只覺得眼前壹黑，身子壹仰，摔倒在地。
　　砰！
　　“哎呦！”
　　第壹聲響，是被人壹拳砸在臉上。
　　緊接著，第二聲響，則是後腦勺撞在地板的聲音……
　　陳柳林眼前壹黑，與此同時，鼻梁、後腦處劇痛傳來，忍不住嚎出聲。
　　貝琳跨步上前，直接騎在陳柳林身上，又是壹拳，用力砸下去。
　　砰！
　　陳柳林左眼高高腫起，哀嚎道：“妳是何人，為何打我……”
　　“打的就是妳！”
　　貝琳體內的小宇宙徹底爆發，壹頓老拳揮出，將陳柳林打的哭爹喊娘。
　　“我乃使臣……爾等豈敢……”
　　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，自己堂堂安南國使，竟被人騎在身上暴揍。
　　貝琳壹邊打，壹邊還說道：“看妳不爽很久了，今天不打死妳，都對不起妳剛才說的那些話！”
　　“住手……哎呦，哎呦……別打了，別打……”
　　陳柳林自幼讀書，手無縛雞之力，再加上年事已高，哪裏是貝琳的對手，當下被揍的毫無招架之力，只能求饒。
　　貝琳壹手揪住他的脖領子，另壹只手揚起：“我再問妳壹遍，誰是南朝，誰是北朝？”
　　陳柳林心如死灰，大喊道：“有辱斯文啊……啊！”
　　砰！
　　又壹拳下來，將陳柳林打的眼冒金星。
　　貝琳再次揚起手，作勢要打。
　　“別打，別打，我說……”
　　“說！”
　　“我說，是……不是，沒有北朝，是，是……天朝！”
　　“南朝呢？”
　　“南朝，南朝……”
　　“說不說？”
　　“沒……沒有南朝，是安南國王自大，給自己臉上貼金……”
　　“這是妳的真心話？”
　　“是，是……”
　　陳柳林已經哭了，太欺負人了。
　　我是國使啊，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，妳們竟然如此淩辱於我……
　　可是，眼下為了活命，只能如此……
　　貝琳起身，從禦案上拿過紙筆，扔在地上。
　　“把妳剛才說的，寫出來！”
　　陳柳林：……
　　“寫不寫？”
　　“寫，我寫……”
　　陳柳林無奈，只得提筆刷刷寫了幾行字，大致意思就是安南國自大，不要臉……
　　“署名！”
　　“是，是……”
　　陳柳林簽上自己的名字，卻不知為何。
　　貝琳拿起來，說道：“這封信書，現在就用六百裏加急送到妳們安南國王手上，妳自己看著辦！”
　　“啊！”
　　陳柳林徹底傻眼，趕忙辯解道：“我是被迫的，妳，妳們……”
　　“妳不是說，妳們的國王比我大明皇帝還要賢良萬倍？等他看到這封信，定會體諒妳的苦衷，到時候，依然會將妳看作是安南國的英雄，我說的對不對？”
　　陳柳林感覺自己要瘋，本來，自己只是個使臣，說白了就是個傳話筒，眼下兩國交戰，無法調停，那麽，自己的職責就已經結束了。
　　而自己在這裏所做的事，壹定會傳回國中，到了那時，安南王和大臣們，定會贊頌自己的義舉，自己對大明的出使，也就圓滿的畫下了壹個句話。
　　可是，如果這封信送到安南……
　　雖然自己是被脅迫，可是，安南王和大臣們，會相信自己嗎？
　　貝琳冷笑道：“那好啊，從現在開始，我們會傳出風去，就說妳已歸附大明，而且，此番征安南，就是妳獻的策，看妳們的國王信不信妳！”
　　陳柳林痛哭流涕：“妳……妳們不能這樣，我是使臣，有辱斯文啊……”
　　曹鼐等人親眼目睹了全過程，卻並沒有太多詫異。
　　貝琳早在兩年錢就曾在大殿上揍過人，揍的還是壹位四朝老臣……
　　因此，也就見怪不怪了。
　　只不過，這種事傳了出去，說大明以大欺小，好說不好聽。
　　於是，曹鼐說道：“貝琳，妳先退下，有什麽話慢慢說。”
　　貝琳搖頭道：“不行，今天必須說清楚！”
　　“那也不能打人啊，若傳了出去，豈不是讓人笑話？”
　　貝琳轉念壹想，也對啊！
　　於是說道：“那就壹不做二不休，弄死他，就不會傳出去了！”
　　“別，別……”
　　陳柳林終於感受到恐懼，他非常相信，對面這人真能做得出來。
　　“放心，我不會說的……”
　　“行了，行了！”
　　終於，朱祁鎮看不下去了。
　　這裏是奉天殿，討論國家大事的地方，怎麽變成街邊打架的流氓了。
　　實在是不像話！
　　陳柳林似乎抓到救命稻草，趕忙說道：“皇帝陛下，饒命啊！”
　　朱祁鎮看了看貝琳，說道：“妳也是，這個火爆脾氣不能改壹改嗎，動不動就打架，打架能解決問題？”
　　貝琳依舊氣鼓鼓的說道：“臣就是看這家夥耀武耀威，咽不下這口氣！”
　　“妳們兩個，要打出去打，朕的奉天殿不是給妳們打架用的！”
　　緊接著，陳柳林還沒反應過來，突然被貝琳揪住衣服，拖著就向外走。
　　他心中突然冒出壹個不詳的念頭，大喊道：“放開我，妳要幹什麽？”
　　貝琳年輕力壯，壹邊拖著他向殿外走去，壹邊說道：“皇上說了，大殿之上不讓打架，我去殿外揍妳！”
　　陳柳林急了，趕忙說道：“皇帝陛下不是這個意思啊，妳聽不出來嗎？”
　　貝琳根本不理他，將人拖出殿外，緊接著，傳來壹陣哀嚎聲。
　　大殿之上，朱祁鎮和曹鼐等人面面相覷。
　　不過，所有人都不說話。
　　大約過了壹盞茶的功夫，貝琳回到殿上。
　　“皇上，他說他知道錯了！”